IT×well-being：信息技术如何促进福祉，而非加剧内卷？

对现有研究的理解与思考

最近，我沉浸在探索信息技术（IT）如何促进人类福祉（Well-being）的文献中，特别是“健康行为干预”这一细分领域。这个领域的目标很明确：利用手机App、可穿戴设备等技术手段，帮助人们培养健康习惯（如规律运动、均衡饮食），或戒除不良习惯（如吸烟、过度饮酒、频繁查看手机）。

传统的干预方法往往显得有些“简单粗暴”，例如，在每天固定时间推送提醒，敦促你起身活动。然而，这种“一刀切”的方式效果常常不尽人意，因为它忽略了用户当时的具体情境——是否方便活动，是否真的需要这个提醒。试想，在紧张的会议中或身心俱疲时收到运动提醒，多半只会感到烦躁或选择无视。

为了克服这一局限，“即时自适应干预”（Just-In-Time Adaptive Intervention, JITAI）应运而生，成为当前研究的热点。顾名思义，JITAI的核心理念是让干预系统变得更加“智能”，能够在“恰当的时机”提供“恰当的帮助”。这里的“恰当”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需要系统实时感知并理解用户当前的状态和所处环境。

那么，JITAI如何精准把握“恰当时机”呢？主要依赖两大支柱：情境感知（Context-Awareness） 和 用户接受度（Receptivity）。

情境感知：即系统需要了解你“身在何处、正在做什么、周围环境如何”。例如，通过手机GPS判断你是在家还是办公室；利用手环传感器识别你是在行走还是静坐；甚至可以结合天气API，了解室外是否适合活动。
用户接受度：仅仅了解情境还不够，系统还需判断你当前“是否方便被打扰、是否愿意接受建议”。比如，即使监测到你久坐不动，但如果你正忙于通话或情绪低落，此时强行推送干预信息很可能适得其反。因此，理想的JITAI系统会尝试预测用户最可能接受建议的时刻，并选择在那时进行干预。

为了实现上述目标，研究者们广泛运用各类数据。一方面是被动传感数据，即设备自动收集、无需用户主动操作的信息，如手环记录的步数、心率，手机记录的位置、活动状态（静止、步行、乘车等）。另一方面是主动传感数据，最常见的形式是“生态瞬时评估”（Ecological Momentary Assessment, EMA），也就是系统会不时弹出简短问卷，询问你当下的感受、压力水平、是否有吸烟冲动等。许多研究倾向于将这两种数据结合使用，以期更全面地描绘用户状态。

获取数据后，系统如何决定干预时机？目前较为主流的是基于规则的系统，即预先设定一系列“如果……那么……”的逻辑判断。例如，“如果用户今日步数未达标，且当前时间为下午，并且天气适宜，则推送散步提醒”。当然，更前沿的研究正在探索运用机器学习（ML）或人工智能（AI） 来辅助决策。例如，通过ML模型预测用户接下来参与体育活动的可能性，或评估用户当前对干预信息的接受程度，从而更智能地决定是否推送、推送何种内容。

总而言之，研究者们正致力于让健康干预技术更加“懂你”，能够在最需要、最适宜的时机提供个性化支持。尽管实时压力监测等技术仍面临挑战，如何在数据收集与用户隐私、使用负担之间取得平衡也是一个重要议题，但JITAI无疑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更智能、更高效的健康促进蓝图。

当”优化”遭遇”内卷”：为何目标是”恢复”而非”竞争”至关重要？

作为一名探索信息技术与人类福祉（IT × Well-being）交叉领域的硕士生，我对这个领域的前景充满期待。利用移动和可穿戴设备的被动传感数据（如GPS定位、屏幕使用时长、应用交互记录），结合机器学习的力量，我们似乎能前所未有地深入理解甚至干预个体行为，旨在提升其幸福感和健康水平。从识别抑郁风险、辅助戒烟，到鼓励运动、减少久坐，技术的潜力看似无限广阔。

然而，随着对文献的研读和思考，一丝不安逐渐蔓延。尤其当我接触到一些旨在优化“日常”行为的研究时——比如利用手机传感器数据预测并干预学术拖延，或试图减少“过度”的手机使用——这种不安感愈发强烈。这些研究往往隐含一个假设：成功改变这些所谓的“不良”行为，就等同于促进了福祉。但我开始反思：我们孜孜以求的“优化”，最终是指向真正的福祉，还是在不经意间，为这个时代的“内卷”（Involution）又添了一把火？

不妨设想这样一个场景：一款能精准预测并帮助学生克服学术拖延的应用问世。它或许能在短期内帮助学生减少焦虑、提高成绩。但如果这样的工具变得高效且普及，在一个竞争本就白热化的学术环境中，结果会是什么？很可能是所有学生都在技术的加持下变得更“高效”，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学业压力、更少的自由时间，最终体验到的幸福感并未提升，甚至可能不升反降。这不正是“内卷”的生动写照吗？技术在此，似乎扮演了加速“军备竞赛”的角色。

此时，一个关键的区别值得我们深入探讨：为什么那些旨在帮助抑郁症患者康复、或协助人们戒烟、减肥的技术干预，给人的感觉就不那么“内卷”？我认为，核心差异在于**干预的目标究竟是“恢复/预防”(Restoration/Prevention) 还是“优化/竞争”(Optimization/Competition)**。这背后，涉及多维度的深层逻辑：

心理学视角：修复基线 vs. 性能增强。 针对抑郁症这类公认的心理健康挑战，干预的目标是减轻痛苦，恢复功能，旨在将个体从显著低于常态的心理健康水平拉回到一个功能健全的基线（baseline functioning）。这符合治疗的逻辑，核心在于满足个体基本的心理需求（如自主感、能力感、归属感——参考自我决定理论SDT），减少负面情绪，恢复其积极参与生活的能力。而针对“拖延”这类非病理性行为的优化，尤其在学业场景下，目标往往是提升效率、超越现有表现，带有显著的增强（enhancement）色彩。如果这种增强主要受外部压力（如绩点、排名）驱动，而非源于内在兴趣或价值认同，那么即便效率提升，也可能因牺牲自主感、增加压力而无法带来真正的心理满足。
社会学视角：个体支持 vs. 系统竞争。 社会普遍认可对处于困境（如疾病、贫困）的个体提供支持，这被视为促进社会公平和整体福祉的应有之义。帮助抑郁症患者康复，可以理解为帮助他们重新获得平等参与社会生活的机会。然而，诸如学术拖延优化工具之类的技术，直接作用于一个既定的、往往是零和或近似零和的竞争系统（例如有限的高分名额、升学机会）。当技术被用来提升个体在这样一个系统内的相对表现时，它就不再仅仅是个人效率工具，而是在无形中改变着竞争的格局。若一部分人通过技术获得优势，其他人为了避免落后，可能被迫投入更多资源（时间、金钱、精力）来追赶，从而引发系统性的“内卷”——竞争愈发激烈，但整体的“蛋糕”并未增大，个体的投入产出比下降，幸福感也随之降低。
哲学与伦理视角：治疗的正当性 vs. 增强的争议性。 在伦理学上，“治疗”旨在修复缺陷、恢复健康，通常被认为具有较强的道德正当性，其根源往往是对生命尊严的尊重和对他者苦难的同情。而“增强”则旨在超越所谓的“正常”标准、提升能力，其伦理边界要模糊得多。尤其是在竞争领域使用增强技术，极易引发关于公平性、身份认同乃至“何以为人”的深刻争议。帮助学生消除拖延以取得更高分数，更侧重于工具性价值（服务于某个外在目标），而非像治疗那样具有更强的内在价值（健康本身即是目的）。过度关注工具性优化，也可能导致人的异化——个体被视为需要不断调优的“生产力单元”，而非拥有丰富内在体验和多元价值追求的完整生命体。
简而言之，“恢复/预防”型的干预，其目标在于协助个体达到社会普遍认可的健康或功能基准线，更多体现为一种支持和赋能，不易直接激化现有竞争。相反，“优化/竞争”型的干预，若应用于一个本就充满压力的竞争环境，则极有可能通过提升个体的“装备”水平而加剧系统性内卷，最终可能与提升福祉的初衷背道而驰。

超越行为修正：迈向整合、智能与人性化的福祉支持系统

认识到问题的存在，仅仅是第一步。更关键的是思考：我们能否设计出不同的技术路径，让信息技术真正服务于人的整体福祉，而非仅仅优化那些可能加剧内卷的单一指标？

我目前的思考是，或许我们需要从“被动监测、事后干预”的模式，转向“主动规划、事前支持”的范式。当前许多研究，其技术角色更像一个“行为监督员”，在用户出现“违规行为”（如过度使用手机）时才介入。但我们真正需要的，可能是一个更像智能“生活导航仪”或“执行功能助手”的角色。这要求技术对用户有一个更根本、更深层次的理解，而不仅仅是记录行为流水账。

想象一下，支撑这种新型系统的数据结构需要包含哪些关键信息维度：

用户目标 (Goals): 不再是笼统假设用户想“少玩手机”，而是需要明确记录和理解用户的多元目标：
- GoalID: G001, Description: "完成毕业论文", Type: 学业, Priority: 高, Deadline: "2025-12-15"
- GoalID: G002, Description: "每周健身3次", Type: 健康, Priority: 中
- GoalID: G003, Description: "与朋友保持联系", Type: 社交, Priority: 低
- 甚至需要理解目标的层级关系，例如 G001 下包含子目标 SubGoal: "完成文献综述"。
活动库 (Activities): 系统需要理解不同活动的性质及其潜在影响：
- ActivityID: A01, Description: "深度写作（论文）", EstimatedDuration: 120分钟, AssociatedGoal: G001, RequiredState: {专注度: 高, 精力: 中}, PredictedImpact: {目标G001进度: +15%, 精力状态: -2}
- ActivityID: A02, Description: "去健身房锻炼", EstimatedDuration: 90分钟, AssociatedGoal: G002, PredictedImpact: {精力状态: -3 (短期), +2 (长期), 情绪: +1}
- ActivityID: A03, Description: "刷社交媒体", EstimatedDuration: 30分钟, AssociatedGoal: 无 (或微弱关联 G003), PredictedImpact: {专注度状态: -2, 情绪: +1 (短期), -1 (若挤占G001时间)}, IsPotentialDistraction: 是
用户状态 (User State): 需要实时或近实时地感知用户的内在状态，超越简单的屏幕开关记录：
- Timestamp: 2025-05-01 19:00, 情绪愉悦度: 5/10, 精力水平: 3/10, 认知负荷: 高, 焦虑水平: 7/10, Source: EMA问卷 + 传感器推断
情境信息 (Context): 地点、时间、环境等外部因素：
- Timestamp: 2025-05-01 19:00, 地点: 家中 (书桌旁), 时间段: 傍晚, 星期几: 周四, 环境噪音: 低
智能规划与干预逻辑 (Planning & Intervention Logic): 将以上所有信息整合，系统才能做出真正智能的判断和建议。例如：
- 情景: 用户（状态: 精力低、焦虑高）在晚上（情境: 家中、傍晚）打开了社交媒体应用（行为日志）。
- 传统干预: “您已使用手机超过XX分钟！” (效果可能不佳，甚至引发抵触)
- 新型系统干预: “注意到你可能感觉有些疲惫和焦虑。现在刷社交媒体可能会让你稍后更难集中精力完成论文（目标: G001）。要不要尝试先放松一下，比如听15分钟舒缓音乐（活动: A04 - 放松类），或者先做一点简单的论文资料整理工作（活动: A05 - 低认知负荷任务）？这或许更能帮助你恢复精力，并为目标G001积累一些进展。”

为什么需要这样的数据结构？ 因为只有这样，系统才能：

理解行为背后的“为什么”： 用户是在主动寻求放松，还是在逃避困难任务？
评估行为的“机会成本”与“长期收益”： 当前行为对长远目标和短期状态的真实影响是什么？
提供个性化、情境化、目标导向的建议： 不再是一刀切的生硬提醒，而是基于用户当下状态和长远追求的、更具建设性的支持性反馈。

前路漫漫：挑战与期待

实现这样一个理想化的系统，无疑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它要求我们在数据采集的精度与无扰性、用户状态的准确推断、个人目标的有效建模、行为影响的动态预测、智能规划算法的效率以及人机交互的自然流畅性上都取得显著突破。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极其审慎地处理随之而来的隐私保护和伦理考量。

但这或许是让 IT × Well-being 技术真正回归其促进人类福祉初心的必由之路。我们不能仅仅满足于优化单一的行为指标，而应致力于构建能够理解和支持个体复杂内在需求与长远价值追求的技术系统。

虽然不如能源科学和AI等领域那样，对社会生产力有着巨大且直接的影响，但IT×well-being，或许可以帮助个体，在这个充满竞争与需求压抑的社会里，获得更多的喘息之机。并且，“促进福祉，而非助长内卷”，当思考这个问题的研究者与用户越来越多时，或许也是在为解决这个问题贡献力量。

回到自身：我的挣扎、反思与下一步行动

那么，将目光拉回我自己——一个身处这个领域菜鸟学习者，我能做些什么？

坦白说，驱动我深入思考这些宏大问题的，很大一部分源于我个人的经历——与强迫症（OCD）和广泛性焦虑（GAD）的长期共存。最初，我曾怀揣着一个朴素的冲动：开发一个工具，能帮助我自己，或许也能帮助其他像我一样在自我调节的泥潭中挣扎的人，从无休止的焦虑和拖延中获得片刻的解脱。

但正如前文所讨论的，这个想法很快让我陷入了深深的伦理困境。我的许多挣扎，都与过往高压的学业环境息息相关。那么，这样一个旨在提升“效率”、减少“内耗”的工具，如果被置于“高考工厂”般的高中，或是“精致利己”氛围日渐浓厚的大学校园中，它真的不会异化为又一件“助卷神器”吗？

倘若如此，我开发这个工具的意义何在？难道仅仅是为了帮助我自己，或者帮助其他像我一样脆弱（甚至更脆弱）的个体，减轻一些痛苦，然后……能更“有效地”参与到这场似乎永无止境的内卷游戏中去吗？毕竟，那些真正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的“卷王”，或者说那些天生具备强大自我调节能力的人，或许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工具。而我们这些“需要辅助”的人，如果仅仅是被赋予了更强的“竞争武器”，最终是否反而加剧了金字塔中下层更为残酷的相互倾轧？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面对这样的伦理困境和现实挑战，我目前能想到的、力所能及的替代方案（Plan B），或许是：不再将目光仅仅聚焦于开发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式”产品，而是将整个探索、反思、连接与分享的过程本身，视为一种更有意义的行动。 与其执着于一个可能“助卷”的效率工具，不如尝试去探索一条真正能够导向内在平和与生命意义的路径。

具体来说，我的下一步行动可能包括：

从“我”出发，但联结更广阔的“我们”：
- 以解决自身拖延、焦虑问题为真实起点，进行自我实验，尝试设计和构思能够支持内在需求（而非仅仅优化外在表现）的工具原型或核心理念。将此过程视为一个深入学习和理解问题的机会。
- 秉持开放与连接的态度：我会考虑将我的思考、尝试，甚至是不成熟的代码片段开源，主动参与到更广泛的技术和心理健康社区讨论中去。坦诚承认自己的局限（例如，我的开发技能非常有限！），并积极寻求合作与跨学科的帮助。
- 小范围共创与深度访谈：邀请那些我认识的、同样感受到需要类似“辅助”的朋友，作为早期参与者加入进来。目的不是简单的“用户测试”，而是共同探索和定义“什么才是真正有益的支持？”，理解不同个体在挣扎中的具体需求和顾虑。
向内探索根源，向外传播洞见：
- 持续学习与深度思考：更广泛地阅读心理学、社会学、哲学等相关领域的文献和理论，特别是关于自我调节、动机理论、幸福感的科学、生命意义和个人价值观构建等深层议题。不断向内探索，力求更深刻地理解问题的根源，而非仅仅停留在行为表象。
- 知识的“转译”与普及：尝试将学到的专业理论、看到的优秀研究或深刻文章，用更易懂的方式进行科普、解读和分享。我相信，提升公众对于心理健康、福祉以及技术伦理等议题的认知水平和讨论深度，本身就是一种极具价值的行动。
- 倡导反思与发起讨论：在内容分享中，积极融入对“内卷”现象及其背后社会文化因素的反思，倡导更多元、更人性化的评价体系和生活方式选择。同时，主动发起或参与相关讨论，与更多人一起思考：在技术日新月异的今天，个体应如何寻找和建立生活的意义感、掌控感与价值感？

我深知，这条道路充满未知与挑战，沿途不会有唾手可得的简单答案。但或许，正是在这种于困惑中不断反思、学习、连接和尝试的过程本身，才蕴含着通往更真实、更可持续福祉的可能性。

最终，我希望我的绵薄之力，无论多么微小，都能汇入那个更宏大的目标——让技术真正服务于人性的丰盈，帮助我们活得更自由、更真实、更有意义，而非仅仅是更“高效”、更“卷”。因为我相信，在这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